高门大户有条不成文的规矩。
无论夫妻多恩爱,正室都得默许夫君在外豢养外室。
初闻此言我只当是笑谈。
直到嫁入侯府成为顾焱之妻,这戏码很快便落在了我身上。
他看上了梨园新来的戏子。
那女子清傲的做派,轻易勾住了他的心神。
后来他赠绫罗送珠翠,想纳她入别院。
可那女子却正色推辞:
\"侯爷请自重,奴家对富贵无心。\"
她竟还寻到我跟前说道:
\"夫人且管束好侯爷,莫再教他来扰人清静。\"
我拿这话质问顾焱,他却漫不经心把玩玉佩:
\"这小妮子甚是有趣,不过逢场作戏,倦了自会归来。\"
\"阿嫣,我待你真心,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,终究太难,你总该容我偶尔走神。\"
我强忍心酸。
看向院中,他当初亲手所植,象征我们白首不离的九十九棵并蒂莲。
决意予他九十九次机会。
他每伤我一次,我便剪除一棵。
待并蒂莲尽数凋零之日,便是我彻底心死,离去之时。
1
第1株并蒂莲被剪掉那日,是顾焱答应陪我回娘家的日子。
他忽然失约,只因那戏子排了新曲,他要在台下为她捧场。
第47株并蒂莲被剪掉那日,我染了风寒咳出血丝。
却见他冒着大雨策马出城,只为送上她最爱的胭脂。
第96株并蒂莲被剪掉这天,是在侯府设的赏梅宴上。
顾焱陪我招待宾客,
可宴席刚开始,他就命人带那戏子进入正堂。
那女子多瞥了一眼我腕上玉镯,顾焱便直接从我腕上褪下母亲遗物,
用锦帕托着,送到她的面前。
“既合你眼缘,那就拿去。”他眉眼含笑,“可还满意?”
那女子虽然身穿素衣,头上仅带了一只木簪,但却透着一股冷傲的气息。
她推开了顾炎的手,一脸正色的回绝:
“侯爷,奴家早说过,攀附权贵并非我愿,任凭您赠予何物都没有用。
“请您收回玉镯,戏就要开场了,奴家要回去准备了。”
说罢,她甩袖离去。
顾焱不怒反笑,在满堂哗然中追了出去。
我指尖发颤,愣了片刻也跟了上去。
落英缤纷的花园中,他随手将那价值千金的玉镯扔进水塘中。
“既然你不喜欢,那我再找些更好的。”他的声音温软的像是要化开了一样,“总会有你满意的。”
说罢,他牵起那女子的手,目不斜视地返回正堂。
望着母亲的遗物沉入池底,我发疯般的一头扎进冰冷的池水中。
2
捞起玉镯的那一刻,我终是坚持不住,眼前一黑,晕死过去。
再醒来时,已在厢房。
仆妇告诉我,送我来的是一个外院的杂役。
而顾焱,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。
我笑了笑,擦去脸颊上的泪痕,起身回了我的小院。
路过正堂时,就听见廊下几个小厮低声嘀咕着:
“侯爷这回是真魔怔了,追个小戏子也能闹的满城风雨。”
“当年他求娶夫人时,可没这般兴师动众吧?”
我抿紧唇,低头绕开他们。
而后来到花园,剪掉了第97棵并蒂莲。
他只剩最后两次机会了。
放下花剪转身的刹那,顾焱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。
“你拿把剪子做什么?”
我一脸平静,“没事,只是想修剪一下枯枝败叶而已。”
他眉头微皱,似乎查觉有些蹊跷,但是并未追问下去,只是说道:
“我为你新置办了一辆马车,就当是玉镯的补偿,你去试试,看可合心意。”
我暗笑一声,他当真以为这些身外之物能够补偿一切吗?
但为掩饰并蒂莲之事,我只得按照他的意思去做。
毫无防备地登上马车,我尚未坐稳,
马儿忽然嘶鸣一声,四蹄狂奔。
惊慌间,我从车帘缝隙里,瞥见顾焱神色冷静得近乎可怕。
我无奈的闭上眼睛,任凭马车撞向围墙。
额角猛然撞上车辕,温热的血顿时涌出,模糊了双眼。
顾焱缓步走来,俯身看着车内的我,指尖抹去我脸上的血。
“阿嫣,帮我个忙……”
3
我浑身僵冷,听着他缓缓说出那句剜心蚀骨的话。
“那姑娘近日排了出侍疾的戏码,她想演得真切,需亲身经历……
“你伤了,我才有由头让她入府……顺便让她揣摩角色。。”
我没想到,顾焱会为那戏子做到这般天地。
为博她欢心,,竟不惜伤害发妻。
剧痛中我刚想开口,却眼前一黑,昏死过去。
再睁眼时,额上传来钻心之痛。
陌生的床帷下,我听见一道清泠女声:
“夫人,您醒了。”
我侧过头,见那个戏子立在床前,手中捧着药盅。
“我是新来的医侍,红玉,专门责照料您的伤。”她一脸高傲的样子,说话也是冷冰冰的,
“我虽入府了,但请夫人管束侯爷。他若再有过分的行为,我即刻就走。”
我胸口一阵闷痛,嘶声怒吼:“来人,把她轰出去。”
她却好像没有听到,自顾自的拿起一根银针:
“该施针了。”
第一针刺下,未中穴位。
第二针偏斜,我腕上霎时红肿起来。
第三针径直扎破皮肉,鲜血瞬间流下。
“你要是不会,就换别人来。”我疼得浑身颤抖。
她猛然红了眼眸,一副委曲求全的摸样:
“您当我想来么?若非班主欠了钱,谁愿受这等羞辱?”
说罢,她又按住我的手,针尖狠狠的在我的手背上划出一道口子。
顿时鲜血直流,染红了衣袖。
我再也忍受不了,猛然推开她:“住手!别碰我!”
她踉跄后退,摔倒时撞翻药盏,瓷片碎了一地。
恰在此时,房门被猛然推开,顾焱快步闯入。
见红玉跌坐碎瓷片上,他脸色忽的沉了下来,“怎么回事?”
“府中有人讨厌我,我走便是!”红玉红着眼眸,就要向外跑。
顾焱一把扣住她的手腕:“胡说,谁敢厌弃你!”
她奋力挣开顾焱的手:
“您夫人!我好心施针,她却推我!我不过有些生疏了,侯爷早就知道,不是吗?”
顾焱扫过我鲜血淋漓的手,眼底闪过一丝痛色,转瞬却对她柔声道。
“怎样做,你才肯留下?”他低声下气。。
红玉梗着脖子,一脸的不服气,
“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摆架子了!今天必须让她给我赔礼!\"
顾焱瞪着我,语气强硬:\"阿嫣,快赔礼!\"
我当场就懵了,气得浑身发抖。
\"什么?!我已被她伤成这样,你居然还要我给她赔礼?\"
他眸色一沉:“若是不愿,便想想你母族的家产。”
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:“你为她…… 威胁我?!”
“不过一句歉言,”他不耐烦的皱皱眉,“又不是剜心割肉,莫非你想看你母族倾家荡产?”
那一刻,我的心口像是被利刃生生剜穿。
我死死咬住下唇,直至腥甜满口。
见他神色越来越冷,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。
只得强撑起身,忍辱向红玉施礼:“对不住。”
看到红玉勉强点头,顾焱这才松了一口气,小心翼翼护着她去包扎。
他们离去的瞬间,我再也支撑不住,瘫坐于地,泪流满面。
不知多久,我才踉跄着来到花园。
剪掉第98棵并蒂莲。
4
之后的几天,我一直未见过顾焱。
只是从仆妇闲谈中知道,
他带着红玉去了西子湖泛舟。
去了雁荡山观云海。
去了所有我们曾向往却未去过的山水。
我忽而想起母亲临终的话:
“阿嫣,娘唯愿你觅得真心人。”
望着花园里那仅剩的一棵并蒂莲,我苦笑一声:
“娘,女儿怕是……错付了良人。”
这天,我正在整理母亲的旧物,顾焱却命人将我强行带到医馆。
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,就见他正拥着啜泣的红玉站在廊下。
见我到来,红玉猛的跪倒在我裙边。
“夫人,我娘旧疾复发,大夫说只有您的心头血作引,才能有效,”她泪如雨下,“求您发发慈悲,就给我半盏心头血入药。”
我惊呆了,本能想转身逃离,手腕却被顾焱死死扣住。
“阿嫣,半盏血而已。”他柔声哄骗着我,“神医在此,保证没有性命之忧。”
我的心沉入冰窟。
“休想,我不是你们的药人。”
我奋力挣脱,刚转身,后颈一阵剧痛传来。
顾焱的手刀十分狠戾,我还没来得及喊痛,便瘫软倒在地上。
最后的视线里,是他将我打横抱起,,冷声吩咐着:“备金刀火酒。”
再醒时,胸口传来剜骨之痛。
我颤着手指,扯开衣襟,见素纱裹缠处沁出斑斑血迹。
“夫人刚取完心头肉,千万不可乱动。”医女急忙按住我。
我死咬着下唇,直至满口血腥。
他竟为红玉的娘,强取了我的心头血!
指尖抚上胸前的素纱,忽觉可笑至极。
这身上最深的伤口,竟是挚爱之人亲手所赐。
我在医馆将养了半月,日日听得屋外,顾焱对红玉母女嘘寒问暖。
可他只看望过我一回。
那日,他端来一碗莲子羹。
从前每当我生病的时候,顾焱纵是彻夜不眠也要为我煮上一碗,哄我开心。
我偏过头,始终没有看他一眼。
他见状轻叹一声:
“阿嫣,何苦这般执拗?这么久了,还是看不开么?”
“早说过,在我心中最重的始终是你,我与红玉不过逢场作戏,待腻了,你我自然就能回到从前。”
从前?
从前是什么样子的?
他当真还记得么?
离开医馆那日,我听窗外,红玉哽咽:
“侯爷,奴家屡次拒绝您,您为何还是这般不计得失待我?
“甚至……为救我娘,甘取夫人心头血?”
我呆如木鸡,听到顾焱柔声回道:
“说过千百回了,因我心悦于你,想和你长相厮守。
“你若不信,那我就剖出这颗心给你看!”
良久,红玉似下了决心。
“奴家答应您,但有一事,还请侯爷恩准。”
顾焱狂喜:
“但说无妨,纵是天上的月亮我也会为你摘来。”
“奴不做外室。”她字字铿锵,“要堂堂正正入侯府……在您休妻之后。”
我瞬间呆住。
片刻后,听得顾焱斩钉截铁:
“依你。”
回府后,我剪断最后一棵并蒂莲。
九十九棵并蒂莲,终成枯枝。
莲谢之日,就是我离去之时。
5
我取出妆匣,典当最后几件首饰换得盘缠。
而后又抹去我在侯府里的痕迹。
环顾屋内,顾焱亲手为我扎的兔儿灯、
特聘巧匠为我打的缠枝钗、
以及他褪下侯爷尊荣,三步一叩从护国寺求来的姻缘符……
一桩一件,皆是他曾情深的证明。
而今,这些都成了讽刺。
我在院中燃起火棵,将他所赠之物投入烈焰之中。
火舌腾空,旧物成了飞灰。
而我对顾焱的情,也化作了青烟。
做完这些,我忽然想起书房中还有合婚庚帖,起身去取。
却见案头镇纸压着未及收起的信函:
【侯爷,听闻那戏子答应了?条件是休妻?您真要休了夫人?】
【侯爷三思啊!戏子终是玩物,您和夫人才是结发同心。】
【若真休妻,夫人那般烈性,此事怕再难转圜!】
下面是顾炎的回文:
【本侯两者都要。】
【但此时,更想得到红玉。】
下一页:
【奇哉!这戏子究竟施何媚术?】
【您可想明白,夫人若知休妻,情分必绝!】
【侯爷莫忧,不如写封假休书,诓夫人说是田产过户文书,她素来信您,定不细看】
【只要瞒住,她便不会知晓。待您厌了那戏子,再撕毁休书便是】
而后,他的回复只有两个字:
【甚妙。】
我轻轻搁回镇纸,指尖寒透如冰。
果不其然,当夜顾焱便回了府。
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帛书递了过来:
“阿嫣,这份契约签了吧。” 他语调漫不经心,“你即为侯府主母,理当掌管一些田产。”
我静静望着这个曾为我挡箭、为我忤逆圣意、为我长跪祠堂三日求娶的少年郎。
这便是我挚爱之人。
“好呀。” 我假装不知,看也没看便在那“田产契书”上签了名。
顾焱眉宇间顿时一松,语气平淡:
“往后,逢五逢十我会回府陪你,其余时日我要陪红玉。”
我未说话。
“今天初三,我带她去别苑小住。”
他站起身,“这几日,不要来打扰我。”
走到门前,他又停住:“初十必归。”
他转身的刹那,我轻声喊住他:“顾焱。”
“嗯?” 他回眸。
“珍重。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像一潭死水。
多可笑,他竟以为我还会等他回来?
顾焱眉心微蹙,似乎对我这般温顺感到意外。
但最终什么都没说,迈步离去了。
侯府大门关上的瞬间,我攥紧那份契书直奔府衙。
主簿再三询问我:
“夫人,这份休书一旦盖上官印,断无转圜,您可想清楚了?”
“盖印。”
官印落下的刹那,我心如止水。
渡口码头上,人声鼎沸。
我握着南下的船引,最后望了眼岸边。
石阶处,侯府管家正在吩咐家丁:
“侯爷将携新夫人登船游湖,尔等切记,诸事勿扰。”
众人齐声应道:
“是,恭贺侯爷得偿所愿!”
我轻叹一声,转身登船,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。
也恭贺我,从此以后,再也不会和侯府有任何关系了。